从战火中的生育本能到和平下的理性抉择
善思录:陆天然/文
前两日与魔都交大、复旦的几位大教授共进晚餐,席间研究人口与社会政策的学者们聊起一个扎心话题:即便身处收入稳定、福利相对完善的高校,不少青年教师也对生育望而却步——有人为了科研考核与职称晋升,将生育计划推迟到40岁以后;有人算完子女从早教到留学的开支,干脆选择“丁克”。教授们的观察,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跨越时空的生育谜题:为何战火纷飞时,人们在防空洞里仍要生育;三年自然灾害饥肠辘辘时,生育行为先抑后扬;计划生育年代,“少生优生”成为共识;而如今物质丰裕,“不生不育”却成了许多人的选择?四种矛盾的生育图景,实则是不同时代生存逻辑、政策导向与价值取向的真实烙印。
战争年代的生育选择,始终笼罩在“生存不确定性”的阴影之下。那时的生育本质上是被动的生存策略——死亡率远超出生率的极端环境里,“多生”是对抗命运的唯一筹码。日军铁蹄下的华夏大地,霍乱、天花与炮弹织成死亡陷阱,新生儿夭折率居高不下,一个家庭往往要生四五个孩子,才能确保有子嗣在战火中幸存、延续血脉。这种生育既源于生理本能——战争中稀缺的避孕措施让意外怀孕成常态,更源于心理寄托:面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,孕育后代是对抗“存在虚无”的精神出口,“传宗接代”的传统观念则在家族存续的焦虑中被不断强化。就像那些在防空洞里分娩的母亲,她们并非期待孩子降生在废墟,只是在绝望中别无选择。
紧随战争而来的三年自然灾害(1959-1961),则勾勒出“饥而少生、饱而多生”的特殊生育曲线。这一时期的生育,完全被生存资源的匮乏牵着走:全国粮食产量骤降30%,日均口粮不足200克的饥饿,让农村女性闭经率飙至40%,孕妇流产率翻倍,新生儿体重普遍低于2.5公斤,1960年全国出生率更是跌至18.02‰的历史低谷。可苦难过后,补偿性生育迅速爆发:1962年粮食供应稍缓,出生率就飙升至37.01‰,成了新中国首个“生育高峰”。这种波动藏着朴素的逻辑:灾害中“人口锐减”的记忆,让“多生”成了弥补损失的本能;计划经济初期“人多力量大”的动员,又与“多子多福”观念叠加,推动人们在吃饱后赶紧“添丁进口”。只是那时的生育仍停留在“数量优先”,没人能顾得上孩子未来的成长质量。
真正打破这种惯性的,是1970年代末全面推行的计划生育政策。这一时期的生育,首次被纳入国家政策调控框架,形成“政策强制+观念转变”的独特景观。政策层面,“独生子女”是核心导向:城镇家庭需凭“准生证”生育,违规者面临工作开除、3-10倍家庭年收入的罚款;农村虽允许“头胎女孩再生”,却也通过集体分红限制、宅基地分配等手段控量。强力调控下,全国总和生育率从1970年的5.8跌至1990年的2.1,快速完成“多生”到“少生”的转身。更深远的是观念重塑:“只生一个好,政府来养老”的宣传深入人心,1985年的调查显示,83%的城市家庭认为“一个孩子足够”,这种认知为后来的低生育埋下伏笔。但政策也留下了阵痛:“失独家庭”的养老困境、1990年111.3的出生人口性别比失衡,以及“超生”家庭承受的压力,都成了特定时代的生育记忆。
而当代社会的“主动少生”乃至“不生”,本质是生育逻辑从“生存/政策驱动”向“质量决定选择”的彻底迭代。教授们提到的高校青年教师困境,不过是当代人生育焦虑的一个缩影。《中国生育成本报告》的数据更直观:养育一个孩子到大学毕业,平均成本达68万元,一线城市更是飙至150万元,相当于普通家庭数年的全部收入。教育支出占比近半,从幼儿园到中学的课外辅导费累计43万元,再叠加上住房、医疗等隐性成本,筑起了高高的“生育经济门槛”。
经济压力之外,职场困境成了育龄女性的枷锁。北大研究显示,生育二孩的女性薪资平均下降33%,而同期男性每多一个孩子收入反增15%。这种结构性不公让女性陷入两难:生育意味着错过2.5次平均升职机会,重返职场还要面对“婚育女性优先裁员”的隐形歧视。更无奈的是照料资源缺失:公共托育机构不足导致“入托难”,双职工家庭依赖的隔代照料又不稳定,进一步加剧了焦虑。当年轻夫妇发现,生育要牺牲职业发展、挤压个人空间、背负沉重债务时,“不生”便成了理性权衡后的结果。
更深层的驱动,是个体意识的觉醒。物质丰裕的今天,年轻人不再把自身价值绑在“家族延续”上,更追求个人价值实现与生活品质。中国科学院的调查显示,当代大学生理想生育年龄比现实期望延后两岁,不愿生育的比例显著上升。这种转变背后,是对“生育意义”的重新定义:人们不再把孩子当“养老保障”或“血脉符号”,而是希望给孩子丰盈的人生体验。就像网友说的:“我们奋斗半生摆脱了‘做耗材’的命运,自然不愿让孩子重复艰辛。”这种“宁缺毋滥”的生育观,本身就是社会进步的体现——它意味着人们终于有底气对“勉强生育”说不,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。
从战争年代的“生而不养”,到三年自然灾害的“饥饱定生育”,再到计划生育的“政策控生”,最后到当代的“不生慎养”,四组生育图景串联起一部文明进阶史:从生存本能到政策调控,再到个体抉择,每一步都映照着时代的变迁。如今呼和浩特的育儿补贴、《托育服务法》的推进,虽在为生育减负,但真正的改变,还需突破经济成本、职场歧视与照料资源的三重瓶颈。
我们不必苛责年轻人“不生”,正如不该美化战争年代的“多生”、忽视灾害时的“难生”与计划时代的“限生”。每一种生育选择,都是特定时代土壤结出的果。唯有理解不同时代的生育困境,才能为当代人创造更友好的生育环境——这比单纯追求新生儿数量回升,更能体现文明进步的温度。
作者简介:
陆天然,法学硕士,江苏省南通市海门区人;现任东华大学数字资产研究院院长、中国自贸区数字经济研究院执行院长;兼任全国“促进民营经济高质量发展法治智库”首席专家库成员、中国国际经济技术合作促进会保护投资者权益工作委员会(简称:权工委)高级顾问。曾任新华社记者、中国改革报福建记者站站长和国务院研究室(言实)互联网时代方法论课题组组长,著有《互联网时代方法论丛书》十二卷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