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德国发现：好多土耳其人，第三代还是不愿意入籍，这是为什么？
我在德国发现：好多土耳其人，第三代还是不愿意入籍，这是为什么？
来德国之前，我对这里的土耳其社区了解很浅薄——仅限于柏林街头随处可见的土耳其烤肉店，还有偶尔在新闻里看到的关于移民融合问题的讨论。
真正在德国生活了两年后，我才发现一个令人困惑的现象：德国有近300万土耳其裔居民，是德国最大的外国人群体，但其中很多人——即使是在德国出生长大的第三代——依然不愿意申请德国国籍。
这个发现让我开始思考，什么是真正的"归属感"。
01 一次偶然的谈话
让我真正注意到这个现象的，是在柏林克罗伊茨贝格区一家土耳其茶馆的谈话。
那天下午，我在等朋友时和旁桌的一个年轻人聊了起来。他叫阿里，23岁，在德国出生长大，德语说得比我还流利，正在柏林自由大学读商科。
"你考虑过申请德国国籍吗？"我好奇地问。
阿里摇摇头，很平静地说："为什么要申请？我有土耳其护照，也有永久居留权，该享受的权利我都有。"
"但是德国国籍不是有更多好处吗？比如选举权，还有欧盟护照的便利？"
他停下手中的茶杯，认真地看着我："你知道吗，我爷爷1963年来德国当客工，我爸爸在这里出生，我也在这里出生。但即使到了我这一代，德国人还是会问我'你到底是哪里人'。"
这句话让我陷入了沉思。后来我了解到，阿里的想法在土耳其裔德国人中非常普遍。
02 历史的包袱与现实的困境
要理解这种现象，就必须回到历史。
1961年10月30日，德国与土耳其签署了劳工协议。第一年有6800名土耳其人来到德国，到1991年这个数字已经达到178万。这些最初被称为"客工"(Gastarbeiter)的土耳其人，原本只计划在德国工作两年就回国。
但历史的发展出乎所有人意料。许多土耳其人选择留下，开始把德国当作长期居住地，即使土耳其仍然是"家"。随着家庭团聚政策的实施，越来越多的土耳其家庭在德国扎根。
然而，德国的国籍法却让这个融合过程变得复杂。德国长期禁止双重国籍，而土耳其人不愿意放弃土耳其国籍是入籍率低的主要原因。
我的朋友梅尔特就是一个典型例子。他的父母在1980年代来到德国，他在汉堡出生长大，却直到2024年德国新国籍法允许双重国籍后，才开始考虑申请德国国籍。
"以前让我们在土耳其护照和德国护照之间做选择，就像让我们在父母之间做选择一样，"梅尔特说，"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。"
03 第三代的矛盾心理
更令人意外的是，第三代土耳其裔德国人，那些在德国出生长大的年轻人，对土耳其的归属感反而比老一代更强。
根据杜伊斯堡-埃森大学土耳其研究中心的调查，约89%的土耳其裔受访者对土耳其有强烈或非常强烈的联系感，而对德国有这种感觉的为81%。更令人惊讶的是，61%的人对土耳其有非常强烈的联系感，而对德国只有37.5%。
我认识的萨拉就是这样的例子。她是第三代土耳其裔，在慕尼黑出生，从小说德语长大，朋友圈子主要是德国人。但她告诉我："虽然我从没在土耳其长期生活过，但那里就是我的根。"
这种看似矛盾的现象背后，是复杂的身份认同问题。第三代土耳其移民虽然与德国社会关系密切，在德国出生受教育，德语流利，朋友大多是德国人，但他们对土耳其语言和文化了解不够深入，与家庭和上一代存在持续冲突。疏离土耳其身份是第三代整体结构中最关键的问题。
04 "你到底是哪里人？"的日常困扰
在德国生活期间，我多次目睹土耳其裔朋友面临的身份质疑。
有一次，我和朋友艾哈迈德在柏林的一家书店里，收银员看到他的土耳其名字后，开始用很慢很大声的德语跟他说话，仿佛他听不懂似的。艾哈迈德用完美的德语回应后，收银员又问："你德语说得真好，在德国多久了？"
"我在这里出生的，"艾哈迈德平静地说。
这样的对话，几乎每个土耳其裔德国人都经历过无数次。"你到底是哪里人？"这个问题对很多人来说太熟悉了。
更让人沮丧的是，即使拿了德国国籍，这种质疑也不会消失。正如一位86岁的土耳其老人奥斯曼所说："在土耳其，我也是外国人。我在土耳其几乎不认识除了我这一代之外的任何人。在土耳其时，他们说我是德国人。而在这里，我可以有十本德国护照，但我永远都是外国人"。
05 文化认同的复杂性
我发现，第三代土耳其人面临的不仅仅是外界的身份质疑，还有内在的文化冲突。
我的朋友祖莱哈在家里必须说土耳其语，遵守传统的伊斯兰教规定，但在学校和工作中又要完全融入德国文化。"我感觉自己活在两个世界里，"她说，"有时候我都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子。"
土耳其裔德国人在保持宗教、民族和种族认同的同时，也在形成集体认同。那些想要适应德国的土耳其人旨在发展集体认同以便更容易适应。
但这种适应过程并不容易。许多第三代土耳其人发现自己既不完全属于土耳其文化，也不完全被德国社会接受。他们创造了一种独特的"德土文化"——既保留了土耳其的传统元素，又融入了德国的现代生活方式。
06 教育成就与社会期待的落差
另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发现是，即使是那些在教育和职业上取得成功的土耳其裔德国人，也经常感到被边缘化。
乌古尔·萨辛，BioNTech公司的联合创始人，开发了首批新冠疫苗之一。但即使是这样杰出的成就者，小学时也被老师建议去职业学校，只有在一位德国邻居抗议后才被送到为大学做准备的文理中学。
这种教育不平等的遗留问题至今仍然存在。至少有一位父母没有德国国籍的学生上大学的可能性较小。
我认识的律师哈桑告诉我："即使我们在法律、医学、工程等领域取得了成就，但在很多德国人眼中，我们仍然只是'那个土耳其人'。"
这种经历让许多土耳其裔德国人感到，无论如何努力融入，都很难获得真正的认同。
07 新一代的选择：双重国籍的机遇
转折点出现在2024年。6月27日，德国新的国籍法生效，允许多重国籍，为土耳其人保留双重国籍铺平了道路。
这个变化被很多人视为历史性的突破。土耳其社区组织的负责人预计，每年将有约5万名土耳其人申请德国国籍。
但令人意外的是，即使有了这个机会，很多第三代土耳其人仍然犹豫不决。
我问艾米娜为什么还不申请，她说："国籍只是一张纸。真正重要的是心理上的接纳。如果德国社会依然把我们当作外人，那么德国护照又有什么意义呢？"
08 土耳其政府的"远程民族主义"
另一个影响因素是土耳其政府的政策。土耳其政府将接触生活在德国的土耳其裔人民作为外交政策的重点。土耳其外交部的优先事项包括"满足需求并为土耳其海外公民的问题提供解决方案"。
我在土耳其文化中心见过埃尔多安政府的宣传活动，他们通过各种文化项目和宗教活动，加强土耳其裔德国人对母国的联系。
但这种"远程民族主义"也带来了问题。它让一些德国人质疑土耳其裔公民的忠诚度，进一步加剧了社会分裂。
09 实用主义的考量
除了情感和政治因素，还有很多实用的考虑影响着入籍决定。
从法律角度看，德国和土耳其的双重国籍带来了许多好处：旅行自由、工作机会、房地产所有权、政治参与权等。土耳其护照可以免签进入113个国家，而德国护照则提供了在欧盟的完整权利。
但也有复杂的问题需要考虑，比如税务义务、兵役要求等。持有双重国籍可能在两国都承担税务义务，需要获得税务咨询。
我的朋友奥纳尔在金融行业工作，他说："我需要仔细计算，双重国籍到底是资产还是负债。不仅仅是情感问题，还有很多现实考量。"
10 社区内部的分化
在研究这个问题的过程中，我发现土耳其裔社区内部也存在分歧。
老一代人，特别是那些经历过客工时代的人，往往更倾向于保持土耳其国籍。他们认为这是对自己根源的忠诚。
而年轻一代则更加实用主义。他们考虑的是哪种国籍对自己的职业发展和生活便利更有利。
中间的一代——也就是第二代移民——往往最纠结。他们既要尊重父母的选择，又要为自己的孩子考虑。
我参加过几次土耳其社区的聚会，经常能听到关于国籍问题的激烈讨论。有人认为申请德国国籍是背叛，有人认为不申请是愚蠢。
11 德国社会的反思
这个现象也让德国社会开始反思自己的融合政策。
德国总统施泰因迈尔在纪念土德劳工协议60周年的仪式上说："我们需要他们，这个国家欠他们很多"。
但仅有政治上的表态还不够。很多土耳其裔德国人希望看到的是日常生活中真正的平等对待。
我的朋友、社会学家德尼兹博士说："德国需要从'我们'和'他们'的思维模式转变为真正的'我们大家'。这不是靠法律就能解决的，需要整个社会心态的改变。"
12 媒体与刻板印象
德国媒体的报道方式也影响了土耳其裔德国人的身份认同。
德国媒体经常使用"平行社会"(parallelgesellschaft)一词来描述土耳其社区。这种标签化的描述让很多土耳其裔德国人感到被污名化。
我注意到，媒体在报道土耳其裔德国人时，往往强调问题和冲突，而忽视了他们的贡献和成就。比如，德国队由土耳其裔背景的队长领导，土耳其裔的说唱歌手如Haftbefehl、Gringo和Ufo361是德国最受欢迎的嘻哈艺术家之一，有18名土耳其裔政治家当选联邦议员，但这些正面新闻的关注度远不如负面报道。
13 年轻一代的新策略
有趣的是，我发现很多年轻的土耳其裔德国人正在采取一种新的策略：他们不再纠结于"选择"，而是主动创造一种新的身份。
在柏林的克罗伊茨贝格，我见过很多融合了土耳其和德国元素的新兴文化形式。比如土德说唱音乐、融合菜系、双语戏剧等。
艺术家法蒂玛告诉我："我不需要在土耳其人和德国人之间做选择。我就是土德混血，这就是我的身份。我的艺术作品反映的就是这种复杂而丰富的身份。"
这种新的身份认同可能预示着未来的发展方向：不是非此即彼的选择，而是既此又彼的包容。
14 足球场上的认同
2024年欧洲杯期间发生的事情很好地说明了这种复杂的身份认同。
很多土耳其裔德国人支持土耳其队而不是德国队。这引起了一些争议，但我认为这恰恰体现了身份认同的多元性。
我和朋友们一起看比赛时，发现很多土耳其裔德国人会根据比赛情况灵活地支持不同的队伍。如果土耳其队被淘汰了，他们就转而支持德国队。
这种"灵活的忠诚"可能让一些人不理解，但它反映了现代多元身份的现实：人们可以同时属于多个群体，不需要做排他性的选择。
15 未来的可能性
经过两年的观察和思考，我对这个问题有了新的理解。
第三代土耳其人不愿意入籍德国，并不简单是因为不认同德国，而是因为他们对归属感有了更高的要求。他们不满足于仅仅在法律上被接受，他们希望在文化和心理上也被真正接纳。
这种期待是合理的。毕竟，他们在德国出生长大，德国就是他们的家。他们有权要求不仅仅是法律上的平等，还有社会上的平等。
同时，我也看到了积极的变化。新的双重国籍法让约5万土耳其人每年申请德国国籍，拥有投票权将对社区产生特别重大的影响。
更重要的是，年轻一代正在创造新的可能性。他们不再被动地等待被接受，而是主动地定义自己的身份，创造属于自己的文化空间。
写在最后：多元身份的德国
在柏林的施普雷河边，我经常看到不同文化背景的年轻人一起踢球、聊天、分享食物。他们说着德语，也说着土耳其语、阿拉伯语、库尔德语。他们就是现代德国的真实写照。
第三代土耳其人的入籍选择，实际上反映的是一个更大的问题：在全球化时代，我们如何定义归属感？国籍还是唯一的身份标识吗？
也许答案不在于更多的人申请德国国籍，而在于德国社会学会接受和庆祝这种多元身份。当一个社会能够让人们自豪地说"我是土耳其裔德国人"，而不是被迫在两者之间做选择时，真正的融合才会实现。
德国的土耳其裔社区用了三代人的时间，教会了这个国家一个道理：真正的归属感不是靠一张护照就能获得的，它需要相互的尊重、理解和接纳。这个过程可能还需要时间，但方向已经很清楚了。
在这个多元化的世界里，身份不再是单一的、排他的，而是复杂的、包容的。第三代土耳其人正在用自己的方式重新定义什么叫"德国人"，什么叫"归属感"。这或许就是他们给德国社会最好的礼物。